疫情下,日薪却无家可归的离婚女人

一个以行李箱为“家”的女护工,逃离了家暴的丈夫后,却在生活的变化万千中迷失。不确定的未来、不体贴的女儿、不稳定的工作,这都是护工小叶想要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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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给我发了语音通话,

她说现在她很惨,

医院把她们全部都撵出来了,

她想了很多办医院。

她没有地方住,

想去女儿家里,

医院里待的时间太长,

身上带着病毒,

让她自己找地方先隔离14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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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2月10日,我妈被确诊为脑垂体瘤。需要做开颅手术。小叶是我妈在做脑瘤手术时请的第二个护工,她人长得十分敦实,右眉头还有一颗硕大的黑痣,眼睛很大,眉毛和睫毛都又粗又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肤色稍微黑一点、身材稍微胖一些,小叶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

我妈一共住了两个月的院。脑外科手术后,护工需要帮患者叩背、拍痰、吸痰、按摩、下尿管、打鼻饲、以及协助后期康复。工作量和工作强度还是蛮大的。而且脑外科的术后病人一般情绪都极不稳定,特别能“作”,晚上不睡觉更是常态,所以护工一般需要熬夜。

小叶干护工这行已经三年有余,可谓是经验丰富,而且这人长相就十分朴实,为人也很厚道,不太爱计较,工作干得也算到位,所以我妈住院期间,就一直是这个小叶在照顾。

照顾脑外科患者的护工工资在我们当地是每天块钱还要包三餐,这个价钱不低。我曾经打趣小叶,说她的收入比一般的城市小白领的收入还要高,但听小叶说公司还是要抽点成的,不过即使这样她们侍候一个像我妈这样的病人,每天到手的工资也有多块。

“这个工作技术含量不高,只要能吃苦就能干。而我特别能吃苦。还有就是患者家属有时难免要说我们两句,要能忍,不能忍在哪儿也干不长。我这人人家咋说、说啥都行。咱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嘛,哪能不受点儿气?”

这是小叶在跟我们家属熟悉了以后才跟我说的,那时,我妈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意识算是清醒,血压稳定,没有颅内水肿和各种并发症,只是肌张力还不行,所以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天天只能躺着,小叶的工作就是帮我妈打点儿流食、翻身、叩背、吸痰、接屎倒尿,做这些琐碎的工作。

我妈晚上没什么觉,长期卧床的病人一般都容易感到无聊,所以她很抓人,总是需要人陪,小叶跟我们不得不换着班的照看我妈。不过小叶这个人“觉大”,哪怕是让她轮值前半夜,她也常嗑睡不止然后倒头睡去。一开始我们还不太好意思叫醒她,但后来我们发现如果不叫醒她,她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更何况我们也真挺不住,就只好每每在她酣睡时将她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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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是个离婚人士,她丈夫家暴,两人育有一女。小叶也不是没有忍过,但家暴这种事儿,总是越忍对方就会越过分。于是小叶在某一次被丈夫打倒在地后,坚决地选择了离婚。为了能成功离掉婚,小叶选择了净身出户,好在那时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嫁了出去,有了着落。所以小叶离开那个家时,感觉到“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往后,哪怕是饿死在大街上,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家,再见到那个男人了。”

离婚后,小叶已经四十一岁,身为一个农村妇女,一辈子没走出过自己的村落,没文化没技能,但她急于要找到一个落脚点。四处乱撞的小叶运气不错,第一天到沈阳,就在街边一家职业介绍所里寻到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这份工作是侍候一个长期卧病在床的脑血栓后遗症的老太太,包吃包住,一个月工资块钱。这个数字足以让一辈子没赚过工资的小叶欣喜,更何况住处也有了着落。于是她拎着一个在批发市场花87块钱买来的粉红色行李箱就住进了自己的第一位雇主家。

那是年12月6日,小叶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日子,因为那个日子代表着她人生的复盘与重启。她很激动,同时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待。因此,小叶工作起来干劲十足,侍候老人十分尽心尽力,把老太太照顾得很周到。

老太太因为久病,性情不怎么好,在此之前已经整走了十来个保姆,但她对小叶却很满意,因为小叶这人不但任劳任怨,还任打任骂。老太太说两句、骂两句,她不解释更谈不上还嘴,而且小叶为人厚道,做不出来挨了骂偷偷给老太太吃暗亏这些事儿,所以家属对小叶也十分满意。

但问题还是来了,因为老太太长年卧床,大小便不能自理,需要长期下尿管,有时尿管会脱落、定期又要更换,这时就需要小叶重新帮老人家把尿管下上。但是小叶根本不会下尿管,而那一天老太太的尿管脱落了,从松懈的尿管口滑落出来大半,小叶一开始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没事儿。但是尿管已经脱离了膀胱,老太太一尿就污染了褥子,身下一大片湿凉的尿渍。

老太太很生气,家属也很生气,小叶当时十分忐忑,害怕自己会因此丢失工作。但因为像小叶这样厚道的保姆难找,他们就决定让小叶去学习一下下尿管。他们承诺,如果小叶学会了下尿管,他们还是愿意继续雇用小叶。

可是小叶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到哪儿去学习下尿管呢?老太太的女儿也知道小叶一定没有什么方向,于是就告诉她,说社区下岗再就业中心会定期举行免费的这方面的培训,她还带小叶去报了名。小叶说,当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看似顺理成章的一步闲棋,居然让小叶从此以后走上了职业护工的道路。

小叶这人不怎么聪明,但十分认真,没有多久,她就学会了给病人下鼻饲管和尿管。跟她一起参加培训的人医院里当护工的,因为哪怕是照顾一些轻症患者,一天也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一天一百多,一个月就是三千多。小叶当时粗略算了一下,感觉当护工挣得比较多,一个月就能比她当保姆多挣一千块钱。

刚离婚的小叶身无分文,对钱的渴求度很高。她觉得除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之外,还是钱最靠得住。于是小叶在老太太那儿干医院去给人家当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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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当护工小叶其实还是有些笨手笨脚的。第一次实战给患者吸痰时小叶十分害怕,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痰没吸出来还把患者弄疼了,而且家属在她身边也让她很紧张。可是小叶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她很有心眼儿地记住了一个护工姐妹给她的建议:“如果第一次你不太敢,你就让家属们先出去、离开现场,这样你怎么吸痰他们也不清楚,再说他们也不懂,时间长了熟练了就好了。”

于是小叶就把帘子拉上,医院病房里的帘子内空间局促,家属们不用人说,就都自己主动退出去等候了。

“第一次给人吸完痰时一身汗。家属却不懂,只看我累得满头大汗,觉得我这人实诚,干活儿卖力气,中午还特意给我点了一份红烧肉。他们不知道我是紧张。但现在我已经是成手了,你们放心。”小叶当时笑着对我说起她刚开始从业时的经历,那时候我对她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小叶这个人跟她熟悉了以后,她也十分健谈,而且不爱藏着掖着,什么家长里短,包括她自己的私事,她都会跟你和盘托出。

小叶说她现在每个月的工资都会交给女儿保管。她其实是有点儿恐惧未来、衰老和疾病的。

“尤其是干我们这种工作的,每天看到的就是生老病死,能对自己的心理没有一点儿影响吗?”

小叶说她既害怕老,也害怕病。她说她没有保险,病了就不打算治了,又遭罪又花钱。现在她把钱都放在女儿手里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害怕到老了自己干不动了,没地方去了女儿也不接收她。但除了女儿她又能相信谁呢?

小叶说:“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说:“你工资也不算低,又没有什么花销,可以存钱买个小公寓,付个低首付,给自己整个窝儿,不然你整天拖着个行李箱到处走也不是个事儿。”

小叶说自己也想付首付买个房子,但是干她们这行的没个准数儿,有时候难免活儿连不上,没有活儿到时候房贷就没有着落,万一再有个病有个灾什么的就更加难说了。

说到底小叶并不习惯花未来的钱,所以她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觉得还是像现在这样维持原状能让她有安全感,感觉更为稳妥一些。

“我们这种人,其实是害怕变化的。因为我们跟不上这个社会的变化。没有文化,啥也不懂。”小叶摊摊手对我说。

小叶说女儿对她还是蛮好的,经常给她打电话。但在小叶为我妈服务期间,她女儿总共就给她打过两次电话,还有一次是因为什么琐事跟她起了争执,我听见小叶的女儿在电话另外一端大声地训斥她。小叶脸都红了,感觉十分尴尬。当时她匆匆挂断了电话,还从脸上硬挤出笑容来跟我解释:“我女儿就是脾气不好,沾火就着,但对我是真挺好。”

我笑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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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月以后,小叶跟我们就更加熟了。有一天,她十分谨慎地过来跟我提了一个要求,说当天晚上她想请半个小时的假,自己也不离开病区,就在走廊里。如果有事儿随时喊她。我说你要干什么去?小叶说她想跟自己的男朋友通个视频,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络了,她有点儿想他。

小叶的男朋友是安徽人,比他大五岁,医院住过院,小叶当时侍候的是安徽人隔壁床的病人,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竟谈起了男女朋友。

小叶的手机里还有那个安徽男人的照片,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对象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得很有派,不像农村人,像大老板。我奇怪这样的男人会不会看上小叶,小叶十分殷勤地把她对象的照片拿给我看,我发现小叶在对自己对象的认知上跟我有些出入。但对象是她的,她觉得对方“有派”就行。

当天晚上七点多钟,小叶跟她的男朋友通了视频,碍于是公众场所,小叶没跟自己的对象说几句就挂断了视频。挂断视频的小叶饶有兴味地跟我讲起了她跟男朋友之间的点点滴滴。小叶说,这两年,每当过年她都会到安徽去看她的对象,还会帮她对象家干点儿零活。去年她对象儿媳妇生孩子,她不但去侍候了月子,还给对方包了个一千块钱的大红包。

我说:“你出手倒是挺阔绰的。”随即我问她,“那他给了你什么?谈到过结婚问题没有?”

小叶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她先是停顿一下,然后脸一红,说对方给她拿了五千块钱。但绝口没有提结婚的事儿。我觉得那五千块钱应该是小叶杜撰的,小叶并不太擅长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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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妈的情况日渐好转,我们渐渐不需要小叶,于是找一天,我把小叶叫出病房,给她结了账,告诉她我妈现在的情况我们家属完全可以自己去护理了。小叶懂我的意思,只是提出来一个请求,她问我可不可以让她把行李箱先放在我们的病房里。因为我妈住的是单间,也有地方,我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说:“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有事儿没事儿都可以过来,医院,你的东西想放到什么时候就放到什么时候。”

小叶当天回了一趟女儿家,把她这段时间挣的钱都交给了女儿。我本来以为干了一个多月,她也应该很疲惫了,会在女儿家多待两天,但没医院病房的走廊上看见了小叶。医院里的另外一个女护工闲聊,见我出来,还笑着跟我打了招呼。我以为她找到了新活儿,一问,原来并没有。

“这几天病人不多。”她很随意地说。病人就是她们的生意,我很理解她期盼病人多一些的心情。

到晚上八点多钟小叶还来我们病房门口转了一圈,看那样是想进来,但最终她没好意思。我妹妹看见她,跟我说了。妹妹说,小叶一定是没找到活儿没地方住,她是想在我们的病房里睡一宿。

十点多我去水房给我妈打水,路过休息室,我看见小叶一个人躺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她身上盖着自己的羽绒服,两条腿微微蜷着,我本来想进去叫醒她,但是进去后我发现她其实睡得很香,还打呼噜,我相信这对小叶来说就是她现在的生存常态。于是我悄悄退出了休息室。

在之后的几天里,小叶仍旧没有找到活儿,医院里,到晚上也不走,有时她会睡在休息室,有时会睡在病房里空下来的病床上。

“不过要等护士查完房才可以进去睡,要不然人家会撵的。没有病人的病床人家都会套一个蓝色的无菌罩子,我们睡上头人家不乐意。遇见不好说话的护士就会撵。”

我猜测小叶所说的“人家”医院里负责打扫卫生的或者是护士。后来再遇见小叶,我就再一次奉劝她应该为自己的以后作作打算。每一次她都觉得我说得对,但是每一次她都为自己的不行动准备好了许多借口。

我想每个人有自己生存和生活的方式,对于小叶来说除了建议和尊重之外,我其实并不能为她或者替她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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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快出院时,小叶把她的行李拿走了,她说她又找到了一个活儿,是侍候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那人已经病入膏肓,就等那口气儿咽下去了。但家属并不想让病人死在家里,医院里,还为他找了护工。

那个活儿小叶一共只干了三天,因为三天后病人就去世了。小叶又拖着她粉红医院的走廊里,她再一次请求我,让她把行李箱暂时寄放在我们的病房。

等小叶走后,妹妹跟我说,没想到人可以过成这样。她的家就是一个行李箱,走到哪儿拖到哪儿,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第二天,她又来找我,说她想买一部iPad,但是她什么也不懂,怕买错了。她说:“王姐(跟她一样的一个女护工)就有一部iPad,闲着的时候王姐总拿它看电视看电影,我也想有一部。”

这对我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于是我上网帮她选了几部价钱在一千块钱左右的平板电脑让她自己作最后决定。选好以后她当着我们的面,打电话给女儿,管女儿要钱。

我听见在电话里,她女儿问她要钱干什么,她说想买部平板电脑,没活儿的时候也可以看看电视打发时间解解闷儿。她女儿说话声音很大,说:“你不是有手机吗?那手机是你女婿用下来的,当时也花了好几千块买的,电话就能看电影,瞎花什么钱。”

小叶可能从来没想过女儿会拒绝自己这个小小的请求,她脸红了,显得十分气愤,尤其是当着我们的面,小叶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她提高音量吼了回去,说:“钱是我的,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后来那个平板到底还是没有买成,小叶再见到我们时,讪讪地说:“电话就可以看电视,而且忙起来的时候哪里还有时间看电视?”

我说也是,那东西也不是什么必需品,有也行,没有也行,也不能当饭吃。

7

我妈是年1月30号出院的,出院之前小叶还来过一次,手里拎着一大包瓜子,说请我们嗑。我说自己不大爱吃这些零嘴儿,就没要。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出院,我告诉她大夫说了,后天差不多就能出院了。小叶说那她得把行李拿走了。我建议她直接拿回她女儿家,眼瞅着也快过年了,也没有活儿,大医院里晃荡啊。

小叶却摆出一副我并不知情的样子,她说:“老妹儿你不懂,过年有不愿意干的我可以捡个漏。过年给的钱还多呢,东家还会给买饺子。”

听了她的话,我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我想这世界可能就是这样,有人忙于诘问生命的意义,有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妈出院时,小叶已经把放在我们这儿的行李箱拿走了,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一个新活儿,也不知道她把行李箱寄放在哪里。

大约半年以后,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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