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一家李振娟散文创作谈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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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娟,女,70后,宁夏中卫人。宁夏文联第一期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广西文学》《安徽文学》《朔方》《黄河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月亮的回音》。获宁夏文学艺术奖、贺兰山文学艺术奖。

黄河滩(散文)

啪——啪——黄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卧在黄河岸边的牛头岩。我和小娘娘(小表姑)仰望着它突起的两个土灰色犄角,猜想它在这里卧了八千年还是一万年?可我们总也猜不出。“三夏”大忙时节,人们在田间地垄忙得忘记早晚,连平日一起做针线的大婶娘(大婶)和大娘娘(大表姑)都顾不得拉句话。姨爷仍像包产到户前当生产队长时那样,背着手,满河滩转悠,微驼的高大身影流连在庄稼地。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像当队长时那样边转边呵斥人,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转悠着,转到自家沙地里才开口朝三大大(三表叔)、四大大(四表叔)骂道:“集上的瓜摊都叫人占光了,你两个囊怂还没把车子装满!”边催着,已伸腿下了瓜地。他骂骂咧咧地抱起一个瓜挨在耳边拍巴掌辨生熟,放下生的,摘走熟的,一锅烟工夫,已把手拉车装满。他又朝着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儿子手一挥:“走,快拉走,你两个早去早回,地里还一堆活儿等着哩。”走出瓜地,姨爷又背着手转到离河远的麦地,大家握着镰刀割麦子,十亩麦地已割完六亩。他望着地里躺得齐刷刷的麦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太阳已照到头顶,姨奶奶左手提一柳筐饭菜,右手拎一茶壶水朝麦地走来。她老远就扯亮嗓子喊开了:“吃饭喽,我的娃儿们!”姨爷问姨奶奶:“五娃哩?叫五娃也到地里吃吃庄稼人的苦,他尕娃子坐在阴凉瓦屋里不晓得饭是打哪儿来的。”“没几天就考高中哩,叫娃好好儿念书,咱们家要能出个吃公家饭的多好,蹬自行车,戴手表,衣裳兜兜里插钢笔。”“张口闭口念书,不就是给撒懒找个由头么,你就惯着吧。”姨爷瞥了一眼姨奶奶说:“咱们守着黄河,有这些肥地,还有捞不完的大鲤子,啥饭能有咱河滩上的饭好吃。”和所有世代生活在河滩上的农人一样,有黄河做靠山,姨爷说话腰杆子挺得直,口气也大。一到吃饭时间,不用找,小娘娘、六大大就寻着饭香跑来了。河滩上的娃娃,就是吃和耍两件事。20世纪80年代初,卫宁平原偏远的黄河滩上,小学都没有普及,娃娃们就是在放驴、摸鱼中不知不觉长成大人。粮食入仓,就能美美地消闲一些时日,就要寻些乐子。黄河滩上家家户户堂屋里支起桥牌滩子,院落树下摆上茶桌,厢房炕上排开针线萝、剪刀筐,男人打牌、喝茶、谝闲传,女人用碎布头拼布活、剪窗花、扯磨。这还不够,隔三差五,还要从乡上请一场牛皮灯影子(皮影戏)看。要说也怪,河滩人和我们村同样吃着黄河水,不过是河滩头枕黄河,我们村离黄河六里路。可就这六里路距离竟把两个村子的生活光景拉开一大截。在河滩人为盼一场牛皮灯影子望眼欲穿时,我们村已看上露天电影。但这丝毫没有削弱我三天两头往河滩跑的热情,尤其河滩上演的牛皮灯影子,我定然不会错过。我撵到河滩,图的是坐在戏场子里瞧河滩人看戏时那些好笑场面。但河滩人从来不到我们村看露天电影和大戏,你套个牛车都拉不来,他们只看牛皮灯影子。问起黄河滩上的人家,都说牛皮灯影子那种独特,到底和别处不一样。太阳偏西,突突突,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进黄河滩,不消说,乡上的干部送牛皮灯影子来了。“乡上送戏来了!《铡美案》,今儿晚上演《铡美案》!”滩上人兴奋不已,急急地奔走相告。大伙儿早早地吃了晚饭,扶老携幼全村出动。村部戏台前刚挂好幕布,台下已黑压压坐满人。戏场子边卖瓜子的、卖棉花糖的也支好摊子。咚呛咚呛咚咚呛……天色黑尽,一阵密集的锣鼓敲罢,苍凉哀怨的二胡声响起,戏开场了。人们屏住呼吸,眼睛直盯盯瞪着幕布,连吃奶的娃娃都停止哭闹。灯火摇曳中,秦香莲踮着小碎步出场了,甩广袖,侧身,拭泪,悲悲戚戚地唱开了:“倘若是中黄榜早报音信,也免得二双亲望穿两眼,终日里盼子倚门……”这一折戏秦香莲几度哽咽难语,惹得戏场子里一片啜泣。当秦香莲再度拭泪,唱道:“可恨郎君贪富贵,不念夫妻骨肉情,二娇儿饥饿难当哭声惨,乞食街头泪不干……”这时,戏场子里有好几个女人再也抑制不住,压低嗓子哭出声来,有的抽噎着简直要背过气去。我一个小娃娃都晓得那是假的,戏嘛,都是人编的,哪能就把人哭成这样。每回我给祖母学说这一出,祖母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滩上那些个傻婆姨哟,都是吃黄河水的,咋还不如个我孙女明白!”更好笑的“戏”还在后头。这不,那些女人还在为秦香莲的悲苦遭遇擦鼻抹泪,杀妻灭嗣丧天良的陈世美出场了。当陈世美目无王法,在包公面前口出狂言:“纵然有人将我告,敢把我当朝的驸马怎开销?”话音未落,一个汉子一个箭步冲向幕布朝陈世美扑打过去,随即,一个乡干部上前一把拽住汉子的胳臂:“戏,这是戏哟,我的兄弟,你咋就当真了哩……”乡干部一顿软话才把汉子劝下。眼前这一幕直接把我笑翻了,黄河滩上这些个愚人呀!而当幕布上铡刀落下,陈世美人头落地时,满场子轰然响起大快人心的叫好声,那些泪水尚挂在脸上的婆姨们,转眼又咯咯咯咯地笑开了。黄河滩人那种人戏不分的情景,总会不经意跃入我脑际。而今我才懂得,他们那分明是借戏哭自己的命运、消解胸中块垒、寄托惩恶扬善的朴素愿望……夏收后,不管演不演牛皮灯影子,我都天天往黄河滩跑,因为姨爷宅院里的杏子熟了,还是甜核的。还有,在黄河滩任我们疯任我们野,都没人管,比如睡炕、睡房顶、睡院子里,爱睡哪儿睡哪儿;在河边耍水、摔胶泥、捡石头……想怎么耍怎么耍。呼哧呼哧跑进姨爷家院门,我一身热汗,蹬着院墙边的土坎就上房了。这时节黄河水大得很,小娘娘和六大大一准在房上耍着。我晓得黄河滩人家房顶上都砌着一溜儿用黄胶泥抹过的小谷仓,听姨爷说这是滩上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好法子,稻谷、麦粒、包谷啥的,盛里头,黄河水最大的时节也不怕受潮。上到房顶,他们两个果然正蹲在谷仓边数杏核。见我来了,六大大忙不迭地给我揪一堆杏子。正吃杏,小娘娘提议进空谷仓纳凉。好主意,我正稀奇这些谷仓呢,便瞅准一个空仓翻进去。此时,毒太阳西沉了,清凉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来,凉飕飕地穿遍全身,那真叫一个爽。我在谷仓里静静地躺着,听浪涛拍岸的哗哗声,渐渐地,心里生出一些念想。我问六大大长大了想干什么,六大大说他长大了要当拖拉机手,开上拖拉机,突突突,好不威风!我说我长大了要当供销社的售货员,往柜台前一站,多神气!轮到小娘娘,只听她吃吃吃地笑,不吭声。六大大说:“小姐姐,你到时候就等着坐我的拖拉机,跟上我一天到晚走乡串村,缺不了你的营生。”六大大和我同岁,那一年九岁,小娘娘大我们两岁。能招待一下演牛皮灯影子的戏班子,是足够在黄河滩夸上三个月的。那可不是谁家想轮就能轮上的,村主任专挑屋院亮堂、女人烧菜手艺好的人家。这天,村主任把戏班子领到姨爷家,姨奶奶受宠若惊,喜得又是搓手,又是拢头发。六大大更是高兴得一个蹦子跳老高:“我给咱摸两条鱼去!”他跟我和小娘娘挤眉弄眼说了一声,便脱下褂子搭肩上,只穿件汗衫,晃着圆圆的脑袋,咧着厚嘴唇笑着冲出院门。姨奶奶追出门叮嘱道:“看把你小机灵鬼能得,早去早回哦,娘还等你的鱼下锅哩。”“好嘞!”六大大回头应到,笑得一脸阳光。黄河滩上的席,缺啥不能缺黄河大鲤鱼。六大大摸鱼手脚麻溜在黄河滩上是数一数二的:“六娃一下水比鱼儿还狡黠,哪有他逮不住的鱼哩。”戏班子一来,不管到谁家,不大工夫,六大大就用柳条穿一串大鲤鱼送过来,河滩人没有不夸赞的。开饭时,吃着喷香的黄河大鲤鱼,说起摸鱼小英雄六娃,乡干部就会竖起大姆指:“好得很!小伙子快快长大,乡上干事情正缺这样的好苗子!”日头西斜了,姨奶奶在灶房等鱼下锅,左等右等不见六大大,就唤小娘娘和我去河边催。平日里,六大大都是从牛头岩旁的河浅处拨开河柳下水的,今儿该是也不例外。我们朝牛头岩走去。没错,六大大的褂子果真搭在牛头岩上。“六娃……”“六大大……”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冲河面徒劳地唤着,不觉间,牛头岩跟前已涌满了人……六大大没了。姨奶奶疯了。她一口咬定她的六娃叫乡干部用手扶拖拉机拉走了。每天鸡叫头遍,她就翻身下炕往乡上跑,到乡上逢人就哭闹着要她的六娃,姨爷匆匆喂过牛羊便也撵到乡上。寻见姨奶奶他先安抚:“六娃在哩,你再别吱声,我这就把六娃给你领来。”姨奶奶一听马上安静了。姨爷兜转一圈回来哄姨奶奶:“今儿六娃跟着乡干部下村了,明儿回来。走,咱先回家吃饭。”这一招很灵,一下就把姨奶奶劝回家了。等到次日鸡叫头遍,姨奶奶又跑了,姨爷再撵去哄回来……偶尔,姨奶奶闹腾累了,卧炕上睡去,姨爷就背着手走出院门。这当儿,小儿子欢蹦乱跳的影子就真生生在眼前晃。他苦着脸走到河岸边,看着浩浩荡荡的黄河仍旧若无其事地向东流去,和他在黄河滩上头一眼看到的没啥两样。走近牛头岩,他把目光移向小儿子殁了的那片水域,两腿一软,踉跄着扶住牛头岩,忍了很多时日的浊泪河水一样滔滔滚落……四年后,五大大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么,到县城倒腾着做个买卖也是个好路子”。五大大在我们村的同学陆广仁劝道。“啥,进城做买卖?守着个黄河,干点啥不来钱,谁傻到那个程度!”五大大坐船到县城学渔业养殖技术,第二年开春就在黄河滩上挖了几个池子,说要养鱼。这让四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哥哥瞧不上眼:五娃就是个二流子,书没念成也罢了,回家不安心学种庄稼,成天在滩上瞎晃悠,一心思谋着养点啥。你尕娃子养啥也不能养鱼,咱们屋后头黄河里的大鲤鱼都逮不完,谁稀罕你养的鱼。五大大梗着脖子不理会几个哥哥。到夏忙时节,哥嫂们都扑在庄稼地里,他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旧自行车,车后座安上两个用铁皮焊的水箱,每天一早就驮着两水箱鱼坐船进城。天黑回来,鱼卖得一条不剩,一进院子,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沓票子数起来。姨爷瞅着五个儿子都能扑腾日子,就放手了。他每日除了照顾姨奶奶,就出门倚靠在牛头岩上晒太阳。有时候,想小儿子想得实在难肠,他就对着河面唱一段花儿,把腔子里的苦水倒一倒,他心里就能好受一些。“通车了、通车了!黄河大桥通车了!”又是一个“三夏”大忙天,大伙儿正趴在田里抢收庄稼,五大大从城里卖鱼回来吼叫着报信。大伯伯从田里直起腰身一脸懵,心下嘀咕,黄河大桥通车有咱庄稼人啥事,就没搭理,接着埋头割麦。巨龙一样横跨黄河两岸的大桥,甭提有多带劲,以后进城再也不用眼巴巴等船;那几池子鱼根本不够卖;滩上杏子吃不完正好拉到河对岸卖掉,再把滩上人常念叨的鸡肠子辣椒买回来……好处多了去了,等我把日子过红火给他们瞧。讨了个没趣,五大大回去的路上忿忿地想。姨奶奶终究没活过六十,临咽气前还嘟囔着央求姨爷把他的六娃领回来。老宅院只剩下姨爷一个孤老头子。分家后,几个儿子一家赛一家在老宅院前垫地基盖新房。姨爷不过问,也不插手,他只是坐在院里点上一锅子旱烟吧嗒着,在缭绕的烟雾中默默地反刍光阴。中卫黄河大桥通车不久,五大大用养鱼挣的钱买了一辆客货两用车。鱼不够卖,他又挖了三个池子,还雇了人。不几年,县农机干部送技术下村,他又学会了养虾、养螃蟹,越干越大发,黄河滩上大把的年轻人跟他干上了水产养殖。每天一大早,滩上就像锅开了一样喧腾,捕鱼捞虾的叫嚷声、轰隆隆的马达声,吵得姨爷直皱眉头。他接过大儿媳妇端过来的米汤和馍馍,吃罢就到河沿边溜达去了。姨爷老了,他瘦削而灰黑的脸上皱纹密布,有着与河边的牛头岩一样的沧桑面容。阳光好的时候,他会蹲靠在牛头岩上晒太阳。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半闭着眼睛陷入冥想。“低标准”那几年,他顶着压力带社员偷偷摸摸在黄河滩上开荒种“黑田”,滩上老老少少八百来人没有饿死一个。包产到户,他手把手教几个儿子犁田耙地,把他们调教成地道的庄稼人。那些年他心里头对日子总有股热辣辣的念想,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可人活一辈子和昼夜淌个不息的黄河一个样,这道儿总是曲里拐弯的。自六娃没了,他的这条历经风浪的人生长河,就像遇到险滩,就此改道了,他只能咬牙接着淌下去。好在,淌着淌着,又淌出一路景致。想到如今成群的孙儿孙女一个个憨墩墩的模样,想到河滩上的好光景,他脸上的褶皱水波纹一样荡漾了几下。话又说回来,没有黄河哪来咱们这个河滩、哪来河滩的子子孙孙。黄河历尽千辛万难东奔大海,没准人终了也会走到一搭,老伴儿要是见到六娃估计啥病都没了。这样想着,他的心境宽阔多了。

黄昏履历(散文)

晚霞铺陈在天际,有淡黄的、橘红的、粉红的……像极了色彩斑斓的青春片段。霞光映照下,远处戈壁上矗立的烽燧和连绵的山塬呈赤褐色,犹如远古遗迹,看上去神秘而魔幻。我们几个解开劳动服扣子,坐在冷却塔旁吹着凉风向西眺望,出神,想心事。我醉心于这样的黄昏。每天晚饭后,电解厂房生产高峰一过,空压机卸了负荷,大家就闲了下来。一心谋着中大奖的胡兴旺师傅蹲在班组墙角拿张旧报纸写写画画,专心地排列组合彩票数字,我们几个就把轰隆运转的机器撂给胡师傅,跑出去透风。大伙儿就这么坐着,吹风,看晚霞,看山塬。我扫了一眼他们几个,林玉洁的眼睛仍是含情带梦情痴的样子,手托下巴,微蹙着眉头,准是又在暗暗比较车间的钳工和技术员哪个更中意。吴卫东一脸茫然,肯定仍在纠结是安心做个运行工,还是设法调到运输分厂当司机……大伙儿虽在一个班组朝夕相处,少不了当参谋出主意,但有些事还得自己做主。可这些事又是那样难以定夺,盘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晚霞徐徐飘游着,不住地变幻着形态,应和着我暗自浮动的心事。进厂上班三年了,已穿旧两身劳动服,随身携带的螺丝刀也秃了两把。一天到晚侍弄机器,日子久了,人都木了。一想到多年后,我就变成胡师傅赵师傅刘师傅那样木讷的老工人,把大半辈子都撂在这些机器身上,就不甘心。坐办公室多好,穿花裙子,吹电风扇,星期天还能搭上厂里的班车到银川逛商场。当然,要坐进办公室,起码得有一张文凭。一想到这,我就坐不住,得回班组抓紧翻书学习。“嗨,咱们回去吧,我得看书学习了。”我一句话把大伙儿从梦幻中拉回现实,“咱们工人靠的是手上的技术,你总抱个书本子啃啥,快好好儿坐这凉快着。”吴卫东颇不以为然。我们接着看天。此时,晚霞更红了,锦缎一样大团大团地铺展开来,染红大半个天空,把粗犷的戈壁荒原、坚硬的厂房晕染成活泼的橘红色,流光溢彩。望着一团团缓缓飘游的“锦缎”,我的神思又回到坐办公室的憧憬中。平日里,每当我流露出对当工人的不满情绪、嫌弃灰不拉几的劳动服时,父亲就重复那句已说过上百遍的话:“这年头能进咱厂当个端铁饭碗的工人容易吗?多少大学生挤破头都进不来。就你这身劳动服,多少人做梦都想穿呢!”确实,自国家提出“优先发展铝”方针后,铝行业成了时代的“宠儿”,厂里每年需要的大学生不过一二十人,就算是专业对口的高才生也未必能进来。我们这些厂子弟若想留在厂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报考厂里的技工学校。技校毕业的我们几乎都下车间当了工人。我也晓得,在我们这万人大厂,坐办公室的不过几百人,这个群体要么是大学生,要么是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的亲属,而我这样一个出身工人家庭的工人却一心想坐进办公室,真心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不妨先考取大学学历,万一哪天机会来了呢?心里一番挣扎,我回过神来,红霞渐渐变为紫色,戈壁的古烽燧和山塬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夜色从四周涌过来,我们起身迎着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回了班组。那些年数不清的黄昏里,我们就这样坐在班组外面,望着缤纷的晚霞,边迷茫边成长。十年后。一天下午厂里开职工代表大会,各车间代表满脸荣光地汇聚礼堂。大会还没开始,我坐着东瞅西望,有不少熟悉面孔,这一张张面孔已褪尽青涩,濡染了工业风霜。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们这一茬已过而立之年,当年的学徒都成了主力。正暗叹,有人向我挥手,仔细一看,是吴卫东,他肩上还挎着绶带。走出老班组这两年,大伙儿各忙各的,难得一见,今儿定要好好聚聚,把老时光找回来。大会散了,刚涌出礼堂,吴卫东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张罗:“把老班组那几个喊上,咱们一起上山顶公园!”“我这就给他们几个打传呼。”应了一声,我便奔向电话亭。这当儿,吴卫东喊了两个徒弟到商店买了白酒、红酒、健力宝、罐头、火腿、花生、瓜子,搬到山顶公园高处的亭阁里。不大工夫,林玉洁、冯子明、霍晓华都来了。此时,夕阳衔山,红云从西边烧过来,烈烈的,火山喷发一样,映得天地一片辉煌。这辉煌丰富极了,厂房是金红色,管道是赤褐色,连一柱柱烟囱里喷吐的团团烟气都变成梦幻般的玫瑰色。工厂只有在夕阳中才肯呈现它被遮蔽的荣耀。霞光把大伙儿的脸庞也照得红亮红亮的,像逢了大喜事。大家打开酒瓶,干了三杯,兴头上来了,大谈全球铝业格局、伦敦有色金属交易所、电解铝行业大势……言语间满满的大厂情怀。吃着聊着,话题转到各自的人生时,吴卫东把袖子一捋又举起一杯酒:“来,为咱们梦想终成,干了这杯!”咣咣咣,杯子碰在一起,响成一串激越的音符。几杯酒下肚,人就舒坦了,大伙儿靠在亭阁石柱上嗑着瓜子望天。这时,红云渐渐以燎原之势烧红大半个天空,我们在满目红光中用回忆缀连今昔,更多的是对幸运之神的感激。五年前,厂里扩大产能,运输分厂司机紧缺,吴卫东写了份岗位调整申请送到厂劳动人事处,不久就盼来佳音,如愿以偿进司机班当了一名司机。而今他已当上班组长,一天到晚威风凛凛地带领二十多个司机,开着东风货车为电解厂房运送原料。林玉洁最终嫁给了英俊能干的钳工周立强,生了个俊俏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过日子。我也取得了大专文凭,给厂报写了三百多篇新闻稿件后,坐进办公室当了宣传干事。注视着越烧越烈的红云,我心里腾起更深的热望:“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卫东能评上工人技师,我评个政工师,爱存钱的玉洁存款怎么也破六位数了。”吴卫东也是信心满怀:“咱厂照这样火下去,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不得不说,是时代的变革成全了我们。这要放到在一个岗位干到退休的老一辈心里是不可想象的。笑谈间,红云悄然淡去,暮霭渐渐深沉,家属院灯火通明,我们起身回家了。一个厂,一辈子。像父辈那样,守着自己熟悉的一切,从青丝满头到白发成霜,没什么不好。看看那一张张慈眉善目的面容,就晓得这样的一生是安宁的。然而,世事无常,兴衰难料。谁也不曾想到,先是建设于20世纪中叶、在电解铝工业史上鏖战半个世纪的上插自焙阳极电解槽系列进入暮年,于年被责令停产改造。随后几年,又因我国原铝产能无序扩张引发严重产能过剩,致使电解铝行业危机重重。在行业飓风的裹挟中,与所有电解铝厂一样,求生存的本能使我们的工厂走向重组、分流、转岗的艰难自救之路。在一次次伤筋动骨的改制中,我们随工厂几经浮沉,最终散落天涯。送别他们几个,我最后一个离开。我特意等下班的人走了,才到车间收拾自己的私人用品,这样能避开老师傅和老工友,免得伤感难却。我把办公室做了最后清扫,捧着陪伴自己二十年、杯身印有“青铜峡铝厂建厂30周年纪念”字样的搪瓷茶杯离开了车间。沿着厂区沥青小路无声地走着,走到厂大门口时,我的步子停了下来。此时,落日像一颗蛋黄,无力地向西沉去。高低错落的厂房披上一层淡红的轻纱,但仍旧难掩疲惫的倦容。一柱柱矗立了四十多年的烟囱黑黝黝的,喷吐的烟气盘桓在空中,迟迟不肯散去。一阵冷风吹来,我把目光投向暮色中深邃的苍茫戈壁,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悲凉。戈壁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而我们却要告别故土,走向陌生的他乡。要知道,这片我们无数次穿行的戈壁上有多少骆驼草,就有多少我们逝去的青春和时光。时候不早了,该走了,我狠了狠心,跨出厂大门。而就在离去的一瞬,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种被连根拔起的锐利疼痛顷刻穿透了心……又是十年。再度相聚,我们已近知天命之年。前年清明节,大家从各地赶回老厂,有的看望尚健在的父母,有的给已故的父母扫墓。各自忙完,我们几个仍旧约在山顶公园。厂里重组后,我们那一茬四散在几内亚、青海、北京、银川等地,年两个老电解生产线拉闸停产后又分流出去一拨人。而今,厂里只剩下老人坐在家属院门口晒太阳。昔日人流如织的山顶公园鲜有人迹,密布公园的树木在被人们遗忘的时光里恣意生长,大大小小的花园被纷乱芜杂的荒草淹没。天色已晚,沉沉的暮霭低垂在天边,犹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我们带了一些啤酒和吃食,登上山顶公园高处的亭子。打开啤酒,几杯下肚,漂泊异乡的孤苦无依、渐行渐远的老厂往事一起涌上心头。说起在老厂一起度过的那些黄昏,大伙儿都有些微醺,眼眶也湿润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与亲友告别,与时代告别,直至最后与生命告别。我劝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是。再过几年咱们退休就都回厂里养老。”这么一说,浓浓的惆怅才似雾一样渐渐散去,大家便扳着指头算起退休的日子。在厂里,隔三差五就传出父亲的老工友病重的消息,我便陪父母过去看望。父亲和叔叔们说着老厂房的往事,嘴边总不离那一串熟悉的名字,谁谁那时候怎么怎么的,后来又怎么怎么了。而说的更多的是那些四十多岁就病逝的劳模,“李有新、常万财他们几个要是活着,现在也七十出头了”。“你们电解人就是把命看得贱,明明已查出肝硬化,厂里给调个轻松岗位让养病,愣是不去,死犟,带着病干活,还跟没事人一样,不倒下才怪……”说起父亲老厂房那几个早逝的劳模,母亲总是不住地叹惋。“电解人要没这股劲头咋能成事,天天学大庆,白学了?咱厂没有李有新、常万财他们拼上命,出双零铝也赶不到那几个铝厂前头”。干了一辈子电解的父亲,一提电解人就急。父亲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母亲怕父亲血压再飚上去,赶紧换了话题。晚饭后,我会到落满我们脚印的厂食堂、体育馆、图书馆转转。每到一处,我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心动难抑。食堂紧挨门口的墙面上那几个依稀的黑手印,是我们排队打饭时嬉闹玩耍按上去的。图书馆标有“文学书籍”的书架一角那张模糊的港台明星贴画,是我找书时顺手贴上去的……这一处处早已被时光冲淡的痕迹,此时都如生命的印章清晰地烙在心头,让我舍不下,丢不开。天色黑尽。我习惯性地走到西大门,朝着正对工厂方向的那片墓地肃然地站一会儿。

我不是怀旧,我是要记得(创作谈)

人到一定岁数,就会不由自主地朝回看,这时才蓦然发觉生命的黄金都留在来时的故土。过了不惑之年,回望在工厂度过青春的我,那些闪光的日子,耳际总萦绕着隆隆不灭的机器轰鸣声。是啊,我生命的根系早已在工厂里盘根错节、四处蔓延。那时候,生老病死厂里全包了,不用出工厂,就可以安静地度过一生。厂里到处晃动着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的笑脸,那种踏实感是装不出来的。那时,总觉得我们的工厂会一直这样好下去,我们能安心地靠着它过上一辈子。然而,个体的命运在急遽变革的时代是难以掌控的。当我在背离初衷的路上漂泊十年,再次回去,工厂的衰败和父辈的风烛残年让我看到了时间的无情。而再过些年,我的父辈将长眠于工厂脚下,我的兄弟、工友们日渐老去,所有的过往都将风流云散,不留痕迹。一想到这,我就惶恐不已,好几次从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我无法把时光倒回去,更没有神力再现老工厂昔日的繁荣,却又一刻也放不下它。我只能用文字记下那留有父辈双手温度的一钉一铁,记下我们留在那里的欢笑歌哭,留住时代的一缕光亮。进入动情的书写中,我把心里的忧患暂搁一边,让文字把我带入属于我们的那个年代:在工人俱乐部,乒乓球球案的两端,两个初遇的年轻人握着球拍发球、防守、扣杀,柔韧挺拔的身姿随着那枚起落的白色乒乓球跑跳、挥臂、转身,小伙子结实有力的手臂、宽阔壮实的肩膀,姑娘纤细柔软的腰身、汗水蒸腾着的粉嫩面颊,在活力四射的运动中展露无遗,一场球没有打下来,两个年轻人已情愫暗生。还有在家属院里吃过的那些美味。一家家小吃摊都有相似的模样,一顶帆布帐篷,一张大圆桌,两条长条凳,帐篷口竖起一块旧木板做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麻辣烫”“凉皮”“卤豆腐”……外观雷同的小吃摊里面却百味纷呈,滚烫鲜辣的麻辣烫、筋道爽滑的凉皮、香浓可口的卤豆腐……在写这些零零碎碎的人生过往时,文字会带我穿越回去。彼时,工厂红火着,父母尚在壮年,我的兄弟和工友一个都没有少,我们上班一起跟师傅学技术,下班成群搭伙去爬山——我们眼里只有明天,衰老和死亡都与我们无关。而我执笔的快意正是在于能够这样紧贴穿越回去的文字,与文字一起定格在那段黄金岁月里。如今,尽管工厂已经衰落,但在我心里,它曾经的荣耀从未远去。忆起和工友们在一个个黄昏,从端铁饭碗时期畅想明天到时代变革中挥泪散落天涯,我虽意难平,但想到最终的团聚,心里又有了光。这一心迹,我把它写进《黄昏履历》里。万家灯火再度点亮星空的念想一直支撑着我。在我们的工厂,最早那一批老三线人都年逾古稀,很多已长眠工厂脚下,我们这一代也去世不少,有的直接倒在工作岗位上。今年清明节回去,看到厂里去扫墓的人站满墓地。扫完墓,他们迟迟不愿离去,有的直接在坟院里吃午饭,有种在世的和离世的亲人一起吃午饭的温暖。与父母兄弟、师傅工友团聚“五村”(厂公墓),未尝不是一种永恒的回归。一次次在文字中陷溺,又一次次被现实拉回,成了我的日常。但我毕竟不再惶恐,工厂的外表和内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渗透在我生命内里的深情,逐渐重现在我的文字里,并且会越来越清晰。人们常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宁夏黄河富中卫”。我恰好是中卫人,我的村庄离黄河仅三里路,涨潮时,站在村口能听到黄河的涛声。田野里遍布大大小小的水渠,一到夏天,黄河鲤鱼在渠里活蹦乱跳,村里人时常自豪地说:“咱们的土地肥得流油,插根筷子都能发芽。”村里一代代人从小都是在黄河边玩大的。记忆中,黄河边的鹅卵石是我童年最好的玩具,又好看又滑溜,我常常揣上一兜,时不时地拿出一个在脸上蹭来蹭去。去年以来,我开始着力于黄河的书写,我想,我不是怀旧,我是要记得。

倪万军,年生,宁夏固原人。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固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于《小说评论》《扬子江评论》《名作欣赏》《朔方》《宁夏师范学院学报》《六盘山》等。出版著作《叙述的困境:宁夏文学观察》。获宁夏社科成果奖三等奖。

时代的咏叹及歌吟(评论)

——关于李振娟散文

在宁夏,和小说、诗歌相比,散文写作还没有形成较大的规模和影响,甚至很多写作者还处在被遮蔽的状态。近几年比较突出的散文写作者是程耀东、田鑫、刘汉斌等几位,他们的作品在题材、风格上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比如程耀东和田鑫总是在不断回望着不知所踪的乡村,几十年前的人、事、物虽然早已如同褪色昏黄黯淡的图画,但之于他们却似乎有着岁月熬煮之后难以化开的浓俨的情绪;刘汉斌则另辟蹊径,看到了苍茫的西海固土地上带着温度、生命饱满的植物,从种子到草木,这似乎是他触摸故乡的独特方式。以这几位观之,他们的作品中,故乡、村庄、土地、物象等等早已经做好了被一名游子回望的准备,因此乡愁成了无法避免的情绪。近日,读李振娟的几篇散文,又让我得到了一些关于宁夏散文的新经验。和其他作者笔下传统的寂寥的西海固乡村不同——李振娟笔下大多是机器轰鸣的厂房和车间,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家属院,是国营工厂独有的公园甚至墓地。这些是现代化背景下的奇异景观,是宁夏很多作家所不曾经历过的热闹非凡但也免不了落寞的人生体验。而李振娟,作为一个工厂子弟,一个曾经的车间工人,一个声称死了都要埋入正对工厂方向墓地的写作者,她见识了国营工厂(青铜峡铝厂)的荣耀与黯淡、阵痛和挣扎。在她的笔下,机器有了温度,烟囱有了性情。《黄昏履历》一文以“黄昏”为切入口,通过对不同时期的黄昏在作者眼里呈现的生动景象,以及作者和工友们在不同黄昏里的心路历程,呈现出三线建设时期工厂的变革和自己作为一名工人随之而来的人生浮沉。文章把时代背景与个人命运结合在一起,描摹出西部工业发展历程中个人在工业变革中的命运遭际。写到他们几个工友总是喜欢在黄昏聚在一起谈天,在工厂效益红火的那些年作者甚至发现:“工厂只有在夕阳中才肯呈现它被灰色遮蔽的荣耀。”而当工厂衰落、盛况不再时,生命的根系已蜿蜒在那片工业基地上的作者,仍一心要叶落归根,就是等过几年退休回到老厂。在李振娟看来,记录时代转型时期国企的变革和兴衰,是她无法回避的使命。她以自己的成长为时间坐标,通过不同时期工人们的言语、情绪和生活状态等等生动反映出国营工厂的兴衰史,带出一腔悲叹。文中一个个生动的细节、一次次饱含深情的回望,对留下自己青春的工厂那种可感可触的深情力透纸背,直抵人心。每一位奋不顾身的工人和建设者,都有一个热泪盈眶、百感交集的人生,那些浪潮一样翻滚的激情岁月已模糊成时代隐约的背影。时代在变革,人的命运也随之变革。李振娟工业题材系列散文无疑是时代变革的佐证,个体生命在时代飓风的席卷下,在推倒重建的社会变革中,是弱小而无奈的。但人在艰难的生存面前表现出来的韧性是惊人的,这也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无穷繁衍的动力。除了工业题材散文之外,从年开始,李振娟着手创作黄河题材的散文,其中《黄河滩》一文颇具代表性。作品通过黄河滩上一家人的命运变迁、生死哀乐,既表现出母亲河波澜壮阔、温和敦厚的一面,又表现出黄河滩上普通百姓的奋斗与挣扎。正如作者在文中所揭示的黄河般流淌的人生命运“人活一辈子和昼夜淌个不息的黄河一个样,这道儿总是曲里拐弯的”,但好在“淌着淌着,又淌出一路景致”,这当中饱含着因为黄河的滋润而形成的通达而知天命的人生状态。或许这样的黄河书写才是更生动、更丰富多彩的中国故事。也希望李振娟在将来的写作中能更好地“探寻黄河的深邃底蕴,将黄河文化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从总体上看,李振娟的散文多客观记述与细节推演,响应时代召唤,紧跟时代步伐,彰显时代风云,始终保持对现实的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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