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外婆,九十岁快乐

在你九十岁生日那天,我放下给你的电话时,心里想的却是我还是那么怕你。

在我们这个几乎没有人红着脸大声说话的家里,我怕你,从小就怕,并不是因为你厉害或是霸道,而是你的话里永远有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妈妈说这是因为你做主治医做惯了。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是医生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你每天都会在某一时刻将热水袋捂在头上,轻轻摇晃着身体,发出克制的低沉呻吟。那时候,大人们只是告诉我你生病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脑垂体肿瘤,当时的医疗条件给了你两种选择:要么直接切除,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傻子;要么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疼痛,做个清醒的人。身为医生,你最懂得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于是选择了后者。

那时候的我,每天都要蹑手蹑脚地跑到你们的房间看你们,看外公备课,在你头疼时跑到院子里照顾我的茄子、西红柿、豌豆、丝瓜、草莓还有樱桃树,或者跑到楼门前的大松树底下发呆。因为每一个大人都告诉我,轻点不要吵。

妈妈说她对你会做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你是个很坚强的人。你上高中时,意外遇见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才发现自己的身世之谜。养大自己的原来是养母,生母在生下双胞胎姐妹之后难产而死,而生父是一位游侠式的医生兼将领,只留下了两个儿子(我想是为了以后跟他做父子兵吧,我百了个度,其长子果然战死沙场),将两个女儿都送了人。

这位了不起的养母是位军阀的妾侍,我一直想象不出她的模样。只是在想,这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即使倾家荡产也要让自己的养女读完医科、认为女人一生只绕着灶台转没出息、拿着扫把打走那些上门企图用钱物求亲的女人,是用多么决绝的方式在对自己的命运发出悲鸣!是的,在那个女人只能把自己的命运捆绑在男人的裤腰带上的年代,她教会了外婆独立,而你也教会了我们这些后代。

为了不伤这样待你的养母的心,你和妹妹一直秘密来往着,直到养母过世。那时你按照支援东北教育的政策和外公及他所在的整个学院一起从上海搬迁到了沈阳。

夏末的时候,你邀请妹妹来做客,可是,她太高兴了,高兴到一口气做完了所有的农活儿,又去缝补过冬用的被子,她是多想和你长长的相聚一下啊,因为兴奋而不自知的劳累导致她突然心梗,一头扎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长眠在陕西。接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妈妈说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一场,却没有让外公和孩子们看到自己的一滴眼泪。

可是我看见过啊!在外公八十几岁突发阑尾炎的时候。一般而言,在这样的年纪面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守治疗,敷衍着能活多久就多久了。可你当机立断地说积极治疗,于是外公上了生死未卜的手术台。你用一个医生的理智医院之前讲述了种种可能,可是在外公被急救车带走之后,你哭了呀!

这一场冒险的手术让开刀的医生都不敢收红包,却让自己的行医履历中添了一项病人年龄的新纪录,而这又为外公赢得了后面数年的生命。不过,在他弥留之时,身为医生的你却真地没有掉眼泪,只是很平静地和他聊了又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再也不会自己走路了。

在外公去世的最初几年里,每次见你,你依然和我严肃地讨论着安乐死的问题。我知道你想选择有尊严的离去,可是我还想要再仰望你。小时候,你最喜欢抓着我的手说,这么修长的手指不拿手术刀真是可惜了。直到发现我真地搞不定物理和数学之后,你才不再说这样的话。后来,你最爱跟我说的是读书。你说,不要怕衰老,从生理上来讲,只要常用脑,大脑的沟回就不会变浅,就不会丧失学习的能力。脑子从来不是因为年纪而变笨,而是不用才会。这时候你还会说,记得吃鸡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这些我都记得。不过你已经不记得了,你选择了忘记,不肯回忆起很多事。在你目前有限的记忆里,我依然在读着没完没了的书,而听到读书两个字,你会好像检查我的功课一样,一字不差地背出整阙的满江红,可我却只能记得上半阙了。

我知道,那个脑垂体瘤赢不了你,在漫长的岁月里,你的意志力和生命力战胜了它,那个瘤最终被人体自动吸收了,不过却引发了糖尿病等并发症。你的容貌和身形被疾病改变太多,却依然是外公心中那个值得尊敬和爱护的人。要知道,外公从小是家里有厨子的,却心甘情愿地为你走进厨房做了一辈子的饭。而外公临终前最后一个嘱托就是,别忘了你的生日。

我们都记得。

而你教的那些,我更是时刻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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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写给天上与人间的,种种心情。

爱丽丝的奇妙旅程(),划着文字的小船,穿行在艺术与科技、文学与视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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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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